三十年过去,说起课文《荷花淀》,心头仍旋绕一片诗意。那水一样的月光,那梭鱼一样飘在浪尖儿的小船,那荷花淀里出其不意的伏击战,那跳跃在女人手中的又润又细的苇眉……
因这永不消逝的课文情结,保定安新的白洋淀,早已去看过;起念拜望孙犁故居,也已是很久的事。辛丑年暮春,这一愿望终得实现。一个乱花吹雪的天气,我随山荆诗社师友,驱车去了安平县孙遥城村。
一路飞车,由京港澳转黄石高速,车子穿越三百里平畴花谢花飞。这时节,赵州梨花,白云栖落;深州桃花,弦乐渐息;而辛集的苹果花,也已关门闭户,绿叶成荫。抵达安平县城时,见樱花大道上,一街的八重樱,正面临着凋零,风里飘成了轻烟绯云。
孙遥城村在城西30里。村子不大关于最优美的田园散文给我的体会,挺方正,横的街、纵的路,切割出了村庄的空间和层次。我们在晚华街和荷花路交汇处的孙犁故居门前立定,看看,四面是可爱的暮春人间:有女人在自家门口择菜,有老人在街上踢踏走过,有胖妇人,牵了小童的手慢慢归家。街巷有风,细细吹,天上有云,闲闲走。
1913年5月,孙犁便呱呱降生在这方土地上。
从十二岁开始离家,有时出来,有时回去,老家是孙犁的窠巢。中年后,居家少了,及至晚年,亦是远在异乡,但这里一直是孙犁心灵的温暖归宿。至晚年,他思乡愈浓,梦中频归,作品里总有故乡的土腥味儿:挤进巷子的清风,笼罩村落的繁星和月明,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人情世故。
眼前这阔大的青砖院落,于2014年翻新重建。黑大门,高台阶,门楣上,有莫言手书的“孙犁故居”四字。在孙家门前,我并不觉陌生,有那么一刹那竟陷入了遐想。想那久远年代,大门开合之际,闪出一张少年人清秀的脸。他在此领略了人生之初的温暖亲情、青年时期无花果般媒妁之约的婚姻,他青布长衫从这个门里走出来,走向那露珠清亮的田野,走向梦和远方,从此,归来是游子。
曾经的风情气韵,进入我的眼睛,激荡起乡野追忆。我不知,这远方的乡村,能不能认出我发肤骨缝里的乡村印记。
进大门,迎面是影壁,影壁前一小池,灌满了水。眼下,还不见池里芽尖儿萌动。但所有人都觉得,这小池该是种荷花的。孙犁生活的地方,怎么能缺荷花呢?灵魂被荷花香透的人,才会对荷有那么深重的情思。
这座院落,为上世纪三十年代北方民居建筑风格:四合院布局,外院套内院。看得出,孙犁家境还算得殷实:外院有佣工房、牲口房、磨房、门房、大车棚、大门、二门。这时节,空地里几畦菜蔬,正鲜嫩青葱,在阳光里如半院翡翠。进内院,亦有影壁,影壁后植了竹子,新篁数竿,微侵绿色,风声竹喧,一派雅重。
想必,孙犁看到,亦是十分称心的。
北望,正房三间两跨,东西各有厢房。正屋前,一棵石榴树,一棵笨槐。槐已萌芽,似乎正于风中扑棱棱打开一把把微型团扇。屋门旁,立一口大黑瓮。一搂抱的瓮口,如果装水,便能造出一幅天然“行云图”。在我三百里外的老家,这瓮曾经也是常见的,放在灶房盛水,或放在厢房盛粮。它是北方人靠得住的粗朴老友。我又想,幼年孙犁,一通玩耍后,会不会像我们幼时一样,兴冲冲趴在瓮口捞起一根浸着的黄瓜,“咔哧咔哧”大嚼一通?
中学时,孙犁开始尝试写作,取笔名“孙芸夫”。1938年参加抗日战争后,又名孙犁。“芸”通“耘”,“犁”为耕耘工具,而他的书房,名曰“耕堂”,皆取义耕种劳作。孙犁的心,时时刻刻都紧紧联结着他的土地。他说:“对于我,如果说也有幸福的年代,那就是在农村度过的童年。”
是啊,孙遥城村珍存着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。在他的作品中,童年的纯净、乡村的温馨,一直过滤着某些晦暗的东西。战争的血腥、文革的暴烈,都掩不住乡村里一溪风月清新。他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澄净。如果用一个流行的词来定义这种情感,那就是“初心”了。
燕赵大地,慷慨悲歌,也赤诚温热,乡村的安静和亲情的温馨,养育得孙犁春水柔橹般的气质。他孤僻、冷静、不爱交游,喜欢在书房里宅着。晚年除重病中,他一直在安静、不间断地读书写作。
咀嚼着业界名人对孙犁的评价,我迈上正屋台阶,心里油然荡起敬慕之思——是同为河北人的亲切,亦是后生小辈参拜长者故人的敬仰。我看到,孙犁先生的半身铜像摆在迎门条案上,静候来者。他眼神温和,沉思的表情,掩不住浓浓书卷气。塑像后,是一幅中堂花鸟图:五彩雄鸡,抖着火红鸡冠,单足着地,回首凝视,英气勃勃。花鸟旁有对联:荆树有花兄弟乐,砚田无税子孙耕,一派温馨敦睦、耕读传家的旧时家庭气息。
孙犁生前身后,虽有各种名号加身,但他只做他自己。他的独特处,不在狷介,不在浪漫,而在于平实,在于真气逼人。他眼神里那种安静气质,是柔和的,亦是坚硬的,外人和外界,都无法打扰。
据说,“文革”结束后,有次,周扬来天津,问孙犁:“你看破红尘了吗?”孙犁说:“没有。我尘心很重。”“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西天去,我觉得那里也不见得是乐土。你看小说,唐僧奔那儿去的时候,多么苦恼。他手下两个干部,人事关系多么紧张。北京团城,有座玉佛,很美丽,我曾为她写过两首诗。但我并不羡慕她那种处境,虽然那地方,还算幽静。我没有看破红尘,我还想写东西。”
孙犁没有看破红尘,也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看破红尘的作家。他认为包括《红楼梦》《庄子》等在内的一切名著,都是饱尝人间烟火气的入世之作,而非出世之作。
是的,身在尘世,有一颗尘心,笔下才能有热腾腾的烟火;身在尘世,热爱尘世,作品才能有鲜活活的气象。孙犁的“荷花淀”派,风格清新、隽永,沉郁、凝重,但无一不是鲜活的人事关于最优美的田园散文给我的体会,无一不折射着社会春秋之变,历史阴阳之旅。
他的真文字、他的真性情,都令我折服;我在塑像前,默默合手致敬。
里屋卧室里,一盘土炕占据了一半空间。炕上铺着家织布的炕单,单子上遍布蓝白相间的格子,是乡村常见的那种粗粝而朴素的织物。炕中央的小炕桌,幽幽承载着窗外的天光,寂寞的,没有人团座合围。
同行的两个姐妹脱鞋上炕,盘膝而坐,一刹那唤醒了言笑晏晏的昔日场景。
北墙镜框里的老照片,是孙犁在不同年代跟家人的合影:他清丽的妻子,他灵秀的一子三女。孙犁的妻子,是邻村黄城村王氏女子。北方人信一句老话“女大三,抱金砖”,在家人主张下,孙犁与大他三岁的王姑娘结为夫妻。婚后,他来往于北平、保定等地谋事,夫妻一向聚少离多。1949年,孙犁落户于天津工作,才把妻儿接到身边,并为妻取名“王小立”。40年岁月共度,孙犁对妻子由衷感激,称她“知足乐命,安于淡素”。也许,在情感历程中,孙犁心中也曾有过波澜;但他并没有像一些进城干部那样抛弃糟糠,另结新欢,而是选择与农村妻子一世相扶。
孙犁对家人,一向温煦依依。他写作常熬夜到凌晨一两点,临睡前,总会去老母亲的屋子看一下,轻轻推门,悄悄看看,掖掖被角。母亲爱吃鱼,孙犁就拣中段儿夹到她碗里。孙犁写过,母亲和妻子是他文学语言的源泉。劳动妇女的质朴美德,奠定了他早期作品的基调,使他走进繁华的城市后,还联结着冀中平原的地气。
照片下面的柜子里,陈列着孙犁先生的一些旧物。棉袄,帽子,毛毯,被铁凝写在文章里的蓝色旧套袖……那套专为赴莫斯科访问做的衣服,仍显得新簇簇的。导游讲,他就出国时穿了那么一次。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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